端午节一过,海拔2400米左右的丽江坝已经春意盎然。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的休整,在赶马人精心照料下,骡马在崎岖山路上伤损的蹄子得到了恢复,体膘也长起来了,各家商号和马锅头们再也在家待不住,他们开始张罗准备各色货物,特别是茶叶,即将再次踏上那遥远而艰难的旅途。
大多数走西藏的商号和马帮办货都在丽江。另有别的马帮,像大理的白族马帮和滇南的马帮将茶叶等西藏需要的货物运到丽江来。当然,也有大量的藏族马帮带着山货和从印度运进的外国货涌到丽江来。那时的丽江其商业之繁华非我们今日所能想象,在丽江几乎就能办好一切所需的货物。
丽江纳西族走西藏草地的马帮都知道,五月端午过后上路正好,因为前去的沿途冰雪开始融化,人和骡马饮用的水有了,新草也冒出来了,他们可以一路慢慢地走去,让骤马尽情享用鲜嫩的青草,以使心爱的骠马保住体膘,这样才能够勉强支持到顺利返回丽江。当时有这样的进藏时令:“正、二、三,雪封山;四、五、六,泥没足;七、八、九,正好走。”但七月出门就晚了,他们最迟必须在夏至前出发,否则他们就无法在严酷的冬天来临之前回到温馨的丽江坝。那样的话,他们甚至可能把骠马和他们自己的性命永远留在那条可怕的路上。
那一年赵鹤年还不到30岁,正是做事的年龄。他第一次走这条路时是27岁,当然,在这之前,他经常来往于丽江和德钦之间,早已习惯了在山野中行走的生活。自27岁以后,他已经在前往西藏草地的道路上走过了好几趟。
像那个时代的许多丽江人一样,赵鹤年不仅有名,还有字,叫应仙。熟悉的人就只叫他赵应仙。每次出门上路,赵应仙都要自己翻翻黄历看看,选一个黄道吉日才能出门,不是黄道吉日就暂时不动。马帮们全都是这么做的,不管信还是不信。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一旦出门在外就要不停地赶路,也就管不着什么黄道吉日不黄道吉日了。
当然,当年在出发的时候,赵应仙还要将一支十响的小手枪别在腰里,他并不知道那枪是什么牌子的,他们把那枪叫“十子”。他雇请的赶马人“马脚子”也都有枪,他们一般带的是能装五发子弹的长枪,有的是用叫“辛格伦巴”的狮牌枪,有的是用叫“明都伦巴”的花牌枪,大概都是英国生产的。这一路过去野兽很多,熊和豹子随时可见,还有贪婪而凶残的强盗,枪必带不可。那时的马帮都是全副武装。护身防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可以打猎改善生活,也为艰辛的旅途增添许多乐趣,而最主要的是,枪在那片广袤的高原上是男人们的标志和象征。只要是男人就要有条枪,没有枪的男人就跟阉人一样。
在漫长的路途上,赵应仙自己还有自己的乐趣。他小时候上过几年学,有相当的汉文化修养,很喜欢看书,所以在他的行囊中,还有几本他最喜欢看的《三国演义》和《西游记》。在路上歇息的时候,赵应仙会抽空在帐篷里读上几段。在那高原荒野上伴着马铃铛的响声和松明火把读《三国演义》《西游记》,肯定别有一番特殊的趣味。他们本身的行程,就是一趟趟充满艰辛和奇遇的“西游”。那以后许多年,在赵老给我讲述他们西行的故事时,他还经常会用上一些文雅的词句,那可能就是从古书上来的。
那么长时间出门在外,要准备的东西还很多。得带上卧具和铺盖、餐具、部分主要的吃食,如腌肉、面条、糌粑之类,以及在漫长的路上需要的一切东西。帐篷和炊具什么的赶马人会带的。说起来这好像并不复杂,但真正动手准备起来,那就等于你几乎要把整套的家当都带上。那毕竟不是到什么度假村去休闲,而是要在远离文明的荒野之中度过半年的时间。
出发的时候,赵应仙已是一身藏族装束——宽袍大袖的楚巴,用一根腰带束紧,右臂袒露着。行囊里还有兽皮帽、羊皮袍和藏靴。俗话说入乡随俗,在雪域高原上,也只有藏装才能适应那里的气候,也便于骑马。走西藏的“藏客”都有整套漂亮的藏装。去到西藏境内,赵应仙他们甚至要换掉从丽江穿出来的丽江当地生产的皮靴,那对于西藏的大山来说过于笨重,用布和毡子做的藏靴则十分合脚,而且暖和又轻便,连袜子都不用穿,光着脚塞到藏靴里就行。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那时也没什么袜子可穿。
跟有些地方的马帮不一样,纳西族、藏族马锅头和赶马人都没有纹身的。
每个走西藏的藏客不仅穿的是藏装,而且大多讲得一口流利而道地的藏话。赵应仙至今还能讲一口流利的藏话,一讲到西藏,一串串的藏话就迸了出来,尽管他已经50年没进过藏区,没跟藏族打过交道。赵应仙还识得一些藏文,如今还能像我们熟读汉语拼音一样,能将藏文的所有字母唱念出来,“噶咔噶哪,扎查扎哪,沙萨阿雅……”正因为有这种语言及生活习俗方面的便利,纳西族马帮才得以在藏区通行无阻,就像在自己的家乡一样。
其实,藏族与纳西族的关系,跟茶马古道一样源远流长,甚至更为深远。两个民族都属于氐羌族群,里面流着相同的血液。他们的祖先同为游牧民族,都生活在高原上。
这些有利的条件,使得丽江纳西族马帮成了这一区域里各个民族之交流的中介,使得他们义无反顾地走向那片广袤的雪域草地,走向那众山之巅,走向那众水之源,走向我们这个世界的屋脊。
天各一方
像以往每次出门一样,赵应仙那病弱的妻子都要默默地送他到院子大门处,看赵应仙从门口小溪边的拴马石上解下他那匹名叫“红比”的铁青骟马,一直到马蹄的得得响声消失在小巷外,她还继续倚在大门门框上。赵应仙在走出妻子视野的时候,照例要回过头来,朝眼泪巴巴的妻子挥挥手,说:“回吧,回吧,”然后就去与他管辖的马帮队伍汇合,浩浩荡荡穿过丽江古城那狭窄的街巷,经过拥挤的四方街的广场和店铺,翻过狮子山的山梁,迎着从金沙江峡谷里吹来的已经暖融融的春风,沿着一条条从玉龙雪山上流下来的清澈无比的溪流,走出开满了野蔷薇花的丽江。
一开始赵应仙并不想骑到他的坐骑“红比”那浑圆的背上,自己一步步走出丽江坝会使他觉得心里好受一些。“红比”很懂事地走在主人的后边,连响鼻都没打一个。那是赵应仙供职的“达记”商号配备给他的专用坐骑,它已经跟他在西藏走了很多趟。赵应仙在哪儿,“红比”就跟着在那儿。“红比”是一匹铁青色的骟马,温驯听话。“红”在藏语里就是铁青色的意思。人们往往用牲口的皮色来给它们取名字。
然而,此时此刻,就是懂事的“红比”也无法理解赵应仙的心情。这么一走,就意味着离开家乡和亲人大半年。细心而温情的赵应仙永远忘不了多年前他第一次离开妻子时给他留下的遗憾。
赵应仙很早就离家到德钦投奔在那儿做生意的叔父,但叔父的生意很小,他就在著名的“达记”店铺里当了小伙计。当了几年学徒后,赵应仙已经成人,家人给他带信说已为他在丽江选定了结婚成家的伴侣,要他结束在德钦的学徒生涯,回丽江成家,支撑起一个家庭。赵应仙很快结清了在德钦的一切事项,匆匆赶回家乡。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家里为他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在纳西族地区,年轻人的婚事完全由父母做主,自己是没有选择伴侣的权利的。赵应仙作为家里的独子,更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只有相信自己的父母会为他安排下一门能使他满意的亲事。事情也果然如此,赵应仙结婚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大多数的年轻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然而,仅仅跟新婚燕尔的妻子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后,赵应仙又得踏上茶马古道去为一家人的生活而奔波。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待在家里过儿女情长的日子。一个男人总不能就守着老婆过一辈子。再说,那时茶马道上云南与西藏、印度之间的贸易正处于如火如荼的时期,大家都希望在那条路上获得利润和收益,已担起一家人生活重担的赵应仙自然不能例外。赵应仙没想到的是,他第一次走茶马古道,一去就是两年。等他从西藏回来,这才知道妻子已为他生了个儿子,而且差点在难产中死。
在半个多世纪后,赵应仙提及可怜的妻子还觉得有些负疚和寒心。他简单的卧室里端正地挂着他已去世的老伴的黑白照片,他把它放大了装在镜框里。就是这位病弱瘦小的女人在赵应仙走草地做生意的时候,在丽江撑持着一个家庭,上要侍奉老人,下要抚养孩子。她还要主持着将家里自己无力耕种的十几亩土地出租给别人耕种,从而得到一些租粮,另外自己又在家里夜以继日地织布出售,换一点钱,同时还在家里做一点酒卖。这在当时的丽江,几乎是家家户户最普通的生存方式。当然,养猪养鸡更是一个家庭的必须,她甚至还像有些人家一样,在家里养起了骡子。在那时的丽江,一头骡子就是一笔相当大的财富。我想,大约只有像纳西族妇女这样具有吃苦耐劳精神和富有爱心的女人,才能承受那样一种沉重而艰难的生活。
走西藏草地的赶马人倒不会过年时出门,但他们走的路却格外漫长而危险。是啊,路途是那么漫长险恶,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天晓得有什么在前头等着赶马人。家人从此开始长得难耐的担忧和等待,而留在丽江的家人也让上路的人放心不下。这是真正的天各一方。相互之间在大半年里不可能有任何的联系,也听不到一点音讯,只有没完没了的担心和思念。那响过茶马古道的铜铃声不知牵动着多少人的心。
原文发表于2010年3月5日《云南政协报》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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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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